老人家继续没眼泪地痛哭:“没办法,只好把我们含辛茹苦养大的小星星赔给陆家了!”
“每次都来这招,有点新意好吗?”丧门听了就生气。
“伯父姨母,没关系的,反正我是没爹的孩子,撞成烂泥也没人会心疼。”陆祈安故作忧伤地叹口气。
“装什么可怜?”丧门去掐友人的颊肉,像他就心疼得要命。
没想到这招正中丧家两老软肋。
在他们老奸巨滑的一生当中,唯独说起遭公会流放的陆家老爷,可以不带半点利字。
他们看着那苦命的孩子长成仪仪君子,受尽磨难却仍是那么善良而温柔,长久对陆家老爷的怜惜,构成他们人生中仅有的一点良心。
“祈安少爷,小的知道错了!”
陆祈安露出一抹神似陆老爷的温煦微笑,看得两老热泪盈眶。
年纪越长,长得越像,宛如其父分身,他也从未客气去利用旧人对生父的情谊,包括自家兄弟。
“实在话,祈安无妨,不过小伤尔尔;但您们陷丧门于险境,我不能坐视不管。他若是有个万一,要祈安怎么独活?”
丧门定定地看向为他出头的好友。本来以为自己应付得来,不过是被父母偷车、被性骚扰、毁了一间庙又被追杀罢了;
但陆祈安一来到他面前,心头的委屈就冲上鼻腔,呛得他眼眶发涩。
“别哭、别哭,皮肉伤尚可治,可你一哭,我心都碎了,这心口的伤,无药可医呐!”陆祈安十指平贴左胸,温秀的眉眼强抑着心痛。
“祈安!”丧门情不自禁地扑了上去。
陆祈安本来还笑呵呵地陪丧门转两圈,转到一半却猛然变了脸色,一把拉开丧门后领,半趴在他肩头,直盯着他背脊瞧。
“怎么了?”丧门鲜少见到友人严肃的模样,不是好事。
陆祈安双臂还挂在丧门颈后,喃喃不止:“那不是凑巧,我当时抓不准你的气息才以发财君代替,原来你已经陷入网罟⋯⋯这机会真是千载难逢,难怪它们甘愿知法犯法⋯⋯”
“祈安,你能不能把话说明白?”
“丧门,阿福姑娘在哪?”陆祈安没正面回答,只是把脑袋贴在丧门侧脸。
“我说过了,她到离岛实习,星期二才回来。她出发前还向我确认这礼拜你会和我一起顾店,结果你临时说有事要走。”丧门顿了顿,“为什么你们好像在商量排班?我是需要看护的麻烦吗?”
陆祈安伤透脑筋,看来晚一步告假的他没法推卸责任。
“丧门,反正你都中了,暂时不会有别的小邪小疠找上门,那我就——”陆祈安退开来,朝丧门屈身一勾手,脚下亮起光阵。
丧门眼捷手快地抓住就要跑掉的好友,一碰就让陆祈安感受到他满腔的不安,不得不托出几句安抚的话。
“你许这个愿,它们不过是一群衰败的小神小仙,不可能达成得了,只是营造出实现的幻觉。”
“许愿?我什么时候⋯⋯”
“有求必应,这是信仰的基本规则。”
丧门不自觉地想起那间小庙,祸事未平又起。
陆祈安伸手轻抚丧门的脸庞,朝他宽心地笑了笑:“你只要记得,我一定会来救你,什么也不要多想。”
然后,丧门手下一空,陆祈安又像个魔术师消失无踪。
............
丧门开车佯称要送父母去吃牢饭时,在旁座勾肩搭背的爸妈竟然还有脸端出长辈的架子教训儿子,说什么他都有四少爷贴身保庇,却三心二意地去乱拜其他神明,简直大不敬。
“我也不知道,只是看到庙就拿香。”丧门恹恹地回,没力气跟父母闹。
岛上庙宇密集度居世界之冠,寺宇、道观、公祠,儒释道无所不包,民间信仰更是五花八门,大家记不清名字,只好将女仙笼统称“娘娘”,男神大半叫“王爷”,而人们拈香所求的倒一致:请保佑我合家平安、赚大钱。
这种在地祭祀圈,因为没有宗教完备的系统,常被斥为怪力乱神。
如果是无神论的科学家攻击也就算了,偏偏诋毁的声音常来自虔诚的他教信徒。
他们有一种通同的傲慢,我教皆对,他教皆错,纯信教条而不去细看周遭的是与非。
最常发生宗教冲突的场合就是丧礼,一种信仰一种生死观,家族中人为了将死者送上心目中的天堂/极乐世界/黄泉地府而争执不休。
丧门可以接受家属任何指教,不厌其烦地为他们修改礼俗流程,唯独不能忍受陆祈安被冷言数落是骗吃骗喝的江湖术士。
不过陆祈安本来连神都没放在眼里,看他家神坛只拜自己祖先就知道陆家的信仰有多嚣张,不会跟羞辱他的俗人计较。
而近来大庙如雨后春笋般窜起,起因于各教主事者要拓展势力,收受的功捐不以仁善为目的,而是寻个显眼的好地段,建宝舍吸引更多香客;
却未想过从历史长流记取教训,荣极必衰是变化中不变的法则,东方独尊千年的儒教也无法幸免于难,伽蓝宝舍盖得越高,就能越早看见琉璃碧瓦倾颓的那天。
宽容它吧,世间浮屠不为神佛,供的是鼎盛的人欲,只要人心完满不了,淫祠一日不禁。
陆祈安又说:还有呀,丧门,哥哥们只是随我爹爹祭祀,我家不是拜那个喝醉酒迷路的画中人,而是他仰望的星子。
就像民俗信仰到后来,没有经典保存,只留下仪式而失传其中的意义,知其然不知所以然。失去了根柢,当外力来袭,形同摧枯拉朽。
然而,丧门还是要质问陆祈安一番,他怎么会知道早在他出生前便过世的爷爷,在梦中往千年前缥缈时空窥探陆家祖师爷一二?
陆祈安当时怔了怔,露出被揭穿老底的微妙神情,随即眨眼灿笑,说他是无所不知的大道士!
又厚颜无耻地转移话题,朝他张开双臂:星星你好可爱,要抱抱么?最喜欢你了!
最可恨的就是,丧门就这么被他唬弄过去。明知道他青少年时期太压抑,连手都不太敢牵,几乎拒绝不了重温儿时旧梦的邀请。
刚才也是,以为久旱甘霖,周末可以一起去图书馆夜读,陆祈安却只是敷衍地濡了濡唾沫。
“才见面,抱那一下下就跑掉,你这混蛋!”好友死没良心,丧门非常难过。
“阿门,你在开车,冷静点。”丧父丧母用膝盖猜就知道宝贝儿子又在为他的小心肝纠结不已。
丧门稍微敛起失态,在红灯的岔路口问道:“你们要去车站,还是我直接载你们回家?”
“那个喔,咱家无去啊(不见了)!”
“阿爸,你说什么?”每次和父母碰面,他们都能带给丧门不同的惊愕。
丧母拿手帕抹抹眼角:“自从大少爷们各奔东西,山间就不太平静,都已经入冬了,雷还打不休,咱家、咱家就给雷劈了!”
丧门冒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——终于,遭报应了吗?
“大黑呢?”
“寄放在小公子那里。孤苦无依的阿爸阿母也只能来投靠亲亲儿子了!”
“可是我看你们之前的行径比较像抢匪而不是可怜人。”
丧门趁空给流丹学姐拨了通电话,请她转告没有手机的林然然,他要安顿老父老母,今晚可能不回寝室睡。
流丹隐隐窃笑两声,流露出肉食者的喜悦,让丧门有点担心小室友的人身安全。
他转而驶向市区,寻了间高级饭店,要了双人房,报上李福德的名号,获得八折优待。
两老得寸进尺,吵着要吃鲍鱼鱼翅,丧门已经懒得同他们阐述国际海洋公约,径自到外头备饭菜。